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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教育通訊
MERS Bulletin
現代教育通訊 96期 前期教訊:
第96+97期《現代教育通訊》
 我和中國語文教學【施教篇(上)】
田小琳
香港嶺南大學中國語文教學與測試中心前主任

  1970年我開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中學教中國語文。

  說來話長,長話短說。1966年研究生畢業正值「文革」烽煙起。先是因為「文革」不分配,待分配方案下來竟是福建省。幾經商議調動回京不果,毅然坐上長達48小時的火車抵達福州報到。經過一年農場勞動,我被分配到福州。那時,福建師範大學還沒恢復辦學,我去的是福州第26中學,前身是福州師範學校中專,培養小學教師的。當時,連師範學校也停辦了。住的宿舍在福師二附小校園內,就在中學對門。整天身處中小學生熙熙攘攘之間,不由得你不掛着笑臉,心情都好起來。

  我教初一幾個班,福州的孩子聰明伶俐,調皮搗蛋。看到我不會說福州話,他們會故意只用福州話交談,一邊說一邊看着我笑。我並不在意,還向他們學福州話。很快我們就成了好朋友。我專心備課,拿着注重思想教育的中國語文課本,儘量將語文知識注入教學,講故事,講成語、諺語,講語法、修辭,講字詞句篇,擴大他們的知識領域。我很仔細地改他們的作文,改錯別字,改病句,寫評語。平時在堂上進行字詞的嚴格訓練,以至拿筆寫字的方法,筆劃筆順都要按規矩來。這幾個班的孩子成績不錯,有蓬勃向上的朝氣。其中一個叫林詩詮的男孩子,是排長,後來打羽毛球出了名。20世紀80年代他和湯仙虎一起拿過羽毛球世界男子雙打冠軍,長期在國家體委任職,後來我們還在香港見過面。

  由於文革的混亂,一些孩子沒有家長、學校的正規教育,打架、罵人,曠課、逃學,以至偷東西;有的還被壞人利用,跟着幹壞事等等。26中初中設了這麼一個連,將這些孩子集中在四個排,調了我和幾位年輕能幹的女將去管理他們。那時,學校班級都改用軍事建制,所以叫幾連幾排。這些學生功課底子差,無心向學,有不少進過派出所,破罐子破摔。這時候,教語文是教心靈,要他們通過學習看到人生的正道,看到自己的希望。我愛這些學生,我常去家訪,知道他們的家境大多不好,城市貧民。很多孩子衣著單薄,光着腳上學,可福州的冬天是很冷的。當我看到他們無助的眼光,我希望自己給他們力量。你愛學生,學生是會直覺地感受到的。我上課時,全班鴉雀無聲,看出愛做小動作的他們,在約束自己。我常常問問題,每個人都有機會站起來說話,無論答案怎樣,我都是說好,增強他們的自信心。我表揚作業、作文做得有進步的學生,在全班傳閱作業本、作文簿。每天上課,都請幾位同學到黑板上板書,默寫字詞,聽寫拼音。我親自帶讀課文,也讓學生分組大聲朗讀課文。讓課堂活躍起來,讓每個人都動起來,吸引他們的注意力。開始,在其他任教老師上課時,我要在教室外巡視,透過玻璃,他們看到我走來走去的身影,教室秩序就安靜下來。後來就不用了,其他老師也開始表揚他們了。

  記得有一天,下課放學了,一位男同學還坐在位子上不走,看來是有話對我說。我走到他跟前,他忽然站起來,說:「田老師,我要是早遇見你就好了,我就不會變得這麼壞了。」我連忙拍着他的肩膀說:「你是好學生,你沒有變壞,老師相信你。」那時,我們倆人都忍着,不讓淚水流出來。執筆到此,那一刻的情景,好像就在眼前,我心裏在問這個學生:這麼多年過去了,你好嗎?其實,對這些學生,我並沒有婆婆媽媽地說教,我只是用嚴格的紀律將他們規範為正常的學生,包括尊敬師長、友愛同學、上課專心聽講、下課完成作業、參加課外活動等,讓他們恢復做一個學生應有的自尊、自信。

  「文革」末期,部分教育秩序逐漸恢復。教育局要求福州26中學逐漸過渡,恢復原貌,重建福州師範學校。這對富有師範教學經驗的福師老師們來說,無疑是一件大好事。學校調我參與恢復師範的工作。這之中,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兩件事,一是到福州的小學聽課,了解小學對師資的需求;二是到福建各地招生,招收恢復師範學校後的第一批學生。

  我到過福州近十所小學聽課,聽語文課,我驚異於那些小學女老師的水準了。一口純正的普通話,一手漂亮的板書,一流的漢語拼音能力,教態端莊親切,講起課來滔滔如流水,沒有夾雜口頭語「這個」、「那個」,「嗯」、「啊」之類,沒有車軲轆話來回說,字詞句篇知識交待得清清楚楚;小學生們把眼睛瞪得圓圓地望着老師,他們真的是在吸收中國語文豐盛的營養。福州師範學校原來培養出這麼一些優秀的小學老師。怪不得福建省曾連續八年奪得全國的高考紅旗,十年寒窗是要自小學起步的。正如北京大學陸儉明教授所比喻的,如果小學、中學、大學是一條長河,那麼,小學是上游,中學是中游,大學是下游。上游是多麼重要!這裏還要插一句,福建省的普通話也推廣得好。福建省方言多,閩北的福州話和閩南的廈門話是不相通的,很多地方隔一條河、翻一座山,語言就不通了。我教書的地方福州,和我的農場所在地福清那麼近,也就兩個小時車程,兩地語言也不相通,這是經我親歷可證明的。所以,生活在福建省各地的人,彼此最好交流的語言,是普通話。由福建省的例子,可說明在全國推廣普通話的緣由。

  我和另兩位同事三人行去福建各地招生了。福建到處是青山綠水,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。為此我們去莆田、仙遊、南平、邵武、三明、泉州、漳州、廈門,記不清去過的所有地方了。各地的知識青年踴躍報名,都是德才兼備的好學生,我們和當時大學招生的條件不相上下,招了上百位學生進師範。師範生源好,師範辦得好,是小學生的福音啊!

  我是一班的班主任,兼教一班、二班的中國語文。這兩班的學生可不一般,他們經過上山下鄉的磨練,珍惜失去的學習時光,從早到晚都在看書學習。住在學校簡陋的宿舍裏,吃着簡單的飯食,穿着平常的衣服,對生活沒有奢求。晚上熄燈後,有的還借走廊的燈光看書。他們渴望學習知識,像海綿吸水一樣。師範班沒有整頓學習紀律的問題,也不用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,春夏秋冬他們都在農田和農民一起耕作,一起流汗,只要他們把朝夕相處過的中國農民放在心裏,還用說別的嗎?

  我給他們講魯迅,講魯迅作品,那可不同對中學生講課,講得深多了。我初三時就看過厚一寸多的《魯迅傳》,多次到過魯迅北京和上海的故居,到他的墓地拜祭過,上大學時已讀過他的大部分作品,精裝的《魯迅全集》是擺在書架上的至愛。我還知道他一生的愛好,他和許廣平的兩地書充滿情意,我甚至知道他愛吃洋桃。尤其記得魯迅逝世時,上海市民送葬的長長隊伍,他們舉着的大旗上書寫着「民族魂」三個大字,並將這面大旗蓋在棺木上。

  魯迅是民族魂,我要講給學生的就是這個。魯迅的精神,是魯迅作品的核心。魯迅小說中塑造的狂人、阿Q、閏土、孔乙己、祥林嫂、買人血饅頭的老夫婦和兒子、涓生子君夫婦,不都代表着中華民族在那個年代的苦難嗎?魯迅作為民族魂的地位,誰能替代呢?有人把張愛玲的作品說成和魯迅可有一比,我是不贊成的。我從不否認每個作家在文學史上佔有一定的地位,包括張愛玲。但魯迅的地位不是隨便誰可以替代的。作為基礎教育,我們應在中學語文課本裏放足魯迅作品的份量,由淺到深,初中少放,高中多放。中學畢業後,不學文科的學生接觸文學作品的機會就少了,我們要珍視、珍惜自己民族文化中的瑰寶。三千年來的文獻典籍包括近現代的作品,確實太多了,太豐富了,我們有的是好文章,可以精選又精選,放在中小學課本裏。

  講魯迅作品,除了時代背景、作品內容分析外,語言文字方面也有很多東西可講。魯迅是運用語言文字的裏手,精通古今漢語,形成他自己獨特的風格。舉個小例子。魯迅在小說裏愛用關聯詞語,這與口語化的小說風格不同。《故鄉》裏有一段話:「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。我的故鄉好得多了。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,說出他的佳處來,卻又沒有影像,沒有言辭了。仿佛也就如此。於是我自己解釋說:故鄉本也如此,雖然沒有進步,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,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,因為我這次回鄉,本沒有什麼好心緒。」這段話裏,句間、句中用了六個關聯詞語,才能將作者矛盾的思緒清楚表述出來。這些關聯詞語所表達的邏輯關係清清楚楚,有轉折,有承接,有因果。這就是虛詞的作用。可以讓學生試試,不用這些關聯詞語行不行,用好還是不用好。此外,在用詞上,可讓學生區別「心情」和「心緒」的差別,「心情」文中着重指內心的感情狀態;「心緒」文中着重指回鄉這一段心情變動的總狀態,這兩個近義詞換換位子行不行,好不好。陸儉明教授談中學語文教學時,多次舉了魯迅小說《祝福》的例子,文中刻畫祥林嫂有這樣一段描寫:「她一手提着竹籃,內中一個破碗,空的;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,下端開了裂: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。」陸教授認為,這個例子可以用來講句子的選擇,如果把「內中一個破碗」、「空的」放到「竹籃」前面作修飾語定語,把「下端開了裂」放到「竹竿」前面作修飾語定語;把原有的複句形式變換成長單句,行不行,好不好。作者這樣寫的用意是什麼。我想,我和陸教授都是在說同一個問題。語文老師要利用文章中作者的妙筆之處多給學生作些分析,讓他們明白漢語的特點,詞語句式的豐富,在表達時可根據需要多所選擇。閱讀得多,在詞語句式上就見識得廣,直接有益於寫作。而這有見識,是要通過老師的不斷點撥才會形成的,否則就會視而不見。

  我在福州教書時,親屬都在北京,所以我沒有家務,把全部時間放在讀書和教學上。從大學到研究生,偏重於語言學的學習。這時,正好把一些該讀的外國文學名著補上。學生時代讀了不少俄羅斯文學名著,這時要補補歐美文學名著。當中學語文老師,古今中外都得涉及,知識面越廣越好。學校圖書館裏有的是好書,看都看不完。你自己看的書多,才能更好地指導學生課外閱讀。除了自己看書,就是用下課的時間給學生面批作文。一篇作文,讓學生改了又改,詳細講述作文的道理,什麼地方需要修改,直到改得我和學生都滿意為止。我告訴學生一個道理:好文章是改出來的。這個道理,我後來在香港批閱碩士生的論文時,一直講給學生聽,行之有效。

  不出所料,這兩個師範班的學生都成材,畢業後大都在中小學任教,不少人當了校長、教導主任。最感安慰的是我班上一位女同學金秋蘋,後來任福建省語委辦主任,我教語文的另一班一位男同學李枝生,任福州市語委辦主任。他們都負責有關語言文字規範的工作,例如推廣普通話等。2006年,我從香港回京參加國家語委召開的一個會議,在人民大會堂的人大常委開會的會議室裏,我們師生三人會面了。我們三人的手握在了一起,原來,這麼多年我們都走在同一條路上。當老師的,還有什麼比這更感到驕傲更感到幸福呢?

  1973年我從福州師範學校調回北京。從1963年北大畢業離開北京,歷經了山大的研究生學習階段,其間曾到曲阜孔夫子老家,住在荀家村農民家,與孔廟、孔林為鄰;又曾與山大的年輕教師和研究生一起,組成五人小組,既坐火車,又徒步行軍,去了不少地方。我們背着鋪蓋捲兒,乘火車到廣州、株州,又從湖南走到江西,一小時可走十里地,一天走七八十里地沒問題。分配到福建後,除了到福清漁溪農場勞動、福州師範學校教書,還到過很多城鎮去招生,去參觀。十年的時間不算短,從23歲到33歲,人生中花樣年華的時期,走南闖北了一番。現在回想起來,山東和福建給了我豐富的人生經歷,這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呀!

  我常在語文課上講地理,那是因為我到過很多地方。我對「讀萬卷書」很有興趣,對「行萬里路」興趣更大。李白的七言絕句《望廬山瀑布》:「日照香爐生紫煙,遙看瀑布掛前川。飛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銀河落九天。」我可以講得繪聲繪色,因為我到過那裏。1967年元旦,我們五人小組行進到江西時,經南昌、九江到廬山腳下。我們從好漢坡半天多就爬上了廬山,雪後日出,陽光照射着樹上的冰掛,廬山變成水晶宮了,那奇異炫麗的景色,至今留在腦海。我們在廬山逗留數日,尋找歷代文人的足跡。也到香爐峰去看瀑布,體驗李白的感受,雖相隔千年,卻靈犀相通。可惜的是,這首絕句小學就教了,但有的老師沒有講清楚「香爐」是什麼,「銀河」是什麼,又為什麼是「三千尺」,為什麼是「落九天」,「三」和「九」在這裏代表什麼。我已在很多場合用這些問題問過大學生,回答大都不得要領。李白用短短四句二十八個字,以極其誇張的手法,描述了山川的宏偉秀麗,由瀑布想到天上的銀河,從最高的天空跌落下來,又一個「掛」字盛住,用得何其輕鬆。李白的浪漫氣質由這天上人間的想像表露無遺了。可見,「行萬里路」和理解文學作品有密切的聯繫。(未完待續)

  (本文原刊於于根元主編《中國語言生活》(電子雜誌),2011年第3期,北京:商務印書館出版。本刊發表時,作者略有刪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