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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教育通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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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教育通訊 95期 前期教訊:
第95期《現代教育通訊》
  我和中國語文教學【受教篇】
田小琳
香港嶺南大學中國語文教學與測試中心前主任


  我和中國語文教學有着不解之緣,先是受教,後是施教,一輩子都沉浸在中國語文教學之中。

  小學六年、中學六年、大學五年、研究生三年;整整二十年接受連續不斷的中國語文教育,經過幾十位老師的精心栽培。我的褔氣何其大,受益又何其深﹗

  小學階段(1946年-1952年)隨父母遷徙,在西安、上海、北京三地受啟蒙教育。西安第二實驗小學(簡稱「二實」),給了我純正國語的底子,我的普通話2000年經國家級普通話水準測試是一級甲等(97.4分),那是始自二實的教育。二實的一位語文女老師,字正腔圓的國語,教我們注音符號,ㄅㄆㄇㄈ,我用得很純熟,可以自己正音。還有寫毛筆字,每天都要寫,在印有大四方塊的大字紙上寫大字,寫完大字,再在大字四周填滿小字,那張紙寫得滿滿當當,可算是敬惜字紙了。我自小便知道,方塊漢字要想寫得好看,必須橫平豎直,像一個站得端正的人,站得穩穩的,不要東倒西歪,這也要感謝二實語文老師的教導。

  從西安到上海,方言完全不相通。我插班到永嘉路的上海中國小學,學校和我家斜對門,很多同學都住附近。插班試便不順利,那位身材苗條、操滿口上海話的年輕女老師,讓我寫一篇作文,她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,到底是甚麼題目啊?也不敢問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我就按事先和母親商量好的,自己出題:「我的家庭」,一揮而就。後來才知道老師讓我寫的題目是「乘涼」,似乎這兩個字也寫到黑板上了,但當時我八歲,不理解甚麼叫「乘涼」。總算進了學校,那位女老師待我很好,每次上語文課就讓我用國語帶讀課文,她的國語雖說不好,可知道利用我這個「小老師」。我的流利朗讀的本事那時就練就了。我和上海同學天天在一起,上海話很快就學會了。可惜後來離開了上海,沒有說上海話的語境,到現在只剩下聽上海話的本事了。

  1950年初到北京,進入名校北京師範大學第一附屬小學(簡稱「一附小」)學習,父母為此置業於和平門內西舊簾子胡同,一座小四合院,為的是我和弟弟就近入學。教我們高小四個班的班主任,分別是朱老師、劉老師、王老師和繆老師,四位男老師,兼教語文和算術,一個賽一個棒,都是後來的特級老師,相片還上了紀念郵票。今年我們六乙班同學聚會,十幾個人不是清華的,就是北大的,我們相識一甲子,坐在一起就回憶我們的班主任劉企琮老師。大家公認,我們的好底子全靠劉老師給的。經過他兩年的調教,我小學畢業時有一個感覺,就是無書不能讀。站在新華書店少兒讀物架前,覺得這些書都看完了。記得小小年紀,不知為甚麼,跑很多書店去找一本草明寫的《原動力》,反映工業題材的,後來在六部口一家書店買到了。至於寫千字以上的文章,那也不覺得難,文從字順是做到的,不用說根本不會寫出錯別字來。所以我現在還常說,中國語文的底子小學就要打好,小學六年那麼長的時間,主要是語文、算術,不管你將來學甚麼專業,這是基礎中的基礎,重中之重。

  要說我們那時念書可算神奇,班上個個書都念得好,玩耍也從來沒落過。課間休息搶轉傘玩,是我們的集體回憶。課後活動也很豐富,一附小在琉璃廠附近,放了學經常去琉璃廠的古玩字畫店蹓一圈,廠甸是我們最熟的地方,北京方言、北京的土詞兒在那兒就都會了,聽多了就明白了。星期天一幫人約好去釣魚臺,那時的釣魚臺有小山有小溪有樹林,我們便分撥兒「打游擊」玩;或是到阜成門外的鐵軌上從石堆中找花崗岩作礦石標本;到天壇公園捉螞蚱、螳螂,採集鮮花,做昆蟲花草標本;也常打着小旗,一個小隊去軍烈屬家幫忙幹活兒,掃地擦桌子甚麼的。「野」起來,幾個女生剛學會騎自行車,就敢頂着風從城裏往頤和園騎。童年給我們無數有趣的回憶,給我們的寫作提供了無數美好的題材。一個熱愛生活、熱愛大自然的小學生,才能寫出漂亮的作文來。

  再看現在不少的小學生,背着沉重的書包,天天做不完的作業。上完學校的課,家長還要找人再補課。上課,補課,做作業,考試;睡不夠覺,沒時間玩。這樣周而復始,不知他們將來的童年回憶是甚麼?

  1952年,一附小畢業,男同學大部分保送師大附中,女同學保送師大女附中。在師大女附中(即北京實驗中學),我接受了六年最完美的中學教育。的確,無論用過去的眼光,還是現在的眼光,都可以用「完美」來形容。從十二歲到十八歲,我完成了從少年到青年的重要成長時期,奠定了人生真善美的價值觀。

  在我就學師大女附中時,校長先後是蘇靈揚、胡志濤,教務長是丁丁、卞仲耘等,是把教育當大事業幹的教育家,而每位老師都是敬業樂業的精英,他們在課堂上深入淺出、生動活潑的講授,他們温文爾雅、和藹可親的教態,至今栩栩如生浮在眼前。就是這個教育團隊身教言教,坐言起行,冬去春來,年復一年,硬是把我們這些女孩子煉造成共和國未來的建設者、保衛者。

  中學生對於未來有很多憧憬,當建築師、工程師,當地質勘探者,或者當老師,當作家,甚麼都想過。我曾專注於建築師,參加課外小組,在清華大學建築系學生輔導下,畫出過獨立別墅的造型和室內設計,記得室內的配備我都用蘋果綠色的水彩塗上,蘋果綠的窗簾,蘋果綠的枱布。終因畫畫兒不行放棄了這個理想。學文吧,就學中文。因為我的作文老在課堂上被老師示範,從而受到很大的鼓勵。記得是初中三年級,膠東口音很重的語文王蔭桐老師馬上指導我,看《魯迅傳》,他認為瞭解魯迅是學文的啟蒙。我從圖書館借來一寸多厚的《魯迅傳》,天天認真地啃起來。課外小組也轉為文學組,去魯迅故居參觀;到北海公園邊上的國家圖書館看書,聽名人講座;訂張志公主編的《語文學習》雜誌,各種語文書刊攢了一摞摞。又是小學畢業時的那種感覺,無書不能讀,看書的興趣大得很。

  到高中,十六歲了,自己都覺得像個大人了。語文課越來越深,作品涉及古今中外。老師的教導是從作品的社會背景、作者背景,到作品誕生的原因,再進入到字詞句篇的賞析,可說是從宏觀到微觀,讓我們咀嚼到文章的滋味。老師指導我們讀古典文學作品,從《詩經》到唐詩宋詞元曲明雜劇,再到清朝的長篇小說《紅樓夢》等等,讓我們明瞭兩千多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史。各朝各代有甚麼名家名作,這個大輪廓到高中畢業時腦子裏已一清二楚了。此外,當時蘇俄文學的名著也是同學們課外閱讀的心頭好,不可否認,蘇俄文學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。

  至於作文,那對我是一件樂事,各種的文體都練過了,初中的作文會寫得比較幼稚。比如,寫節慶的歡樂,我會用蒲公英來擬人,蒲公英上的小白花飛在北京上空,將節慶的歡樂場面一一描述出來,晚上才返回蒲公英媽媽身邊。到高中三年級,我們已用議論文來討論、辯論問題了。記得那是1958年,大哲學家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寫了篇小說《紅豆》,我認為女主角塑造得不錯,雖然她的男朋友在1949年選擇了去美國,但她留下來選擇了革命。而我的同班同學中不少認為這是一篇有害的毒草,充滿小資產情調。我們出了一期壁報專刊專門辯論這個問題。不論觀點如何,大家文章都寫得洋洋灑灑。立論、駁論、用論據論證自己的觀點,這些在文章中都運用得很好。這得益於語文課的培養,使我們具備了這樣的語文能力。

  1958年,由於一附小、女附中多年的栽培,我順理成章地考上了北京大學中文系,高考語文卷子答得很順,沒有不會做的題目。總分大概不錯,只知道俄語100分,因為大學要按成績分俄語學習班。在大學聽課時,聆聽能力強,理解能力強,記寫速度飛快;課下閱讀能力強,閱讀速度快,閱讀量大;完成各科報告時,思路敏捷,文章寫得輕鬆愉快。現在回過頭來總結,可以知道這些基本功是在中學練就的,要表揚的不是我這個學生,而是中學語文老師。只有他們對我們的嚴格訓練,大運動量訓練,才練就了我們的本事。

  當時我們班有不少外國留學生,我是羅馬尼亞女同學王琳(原譯名阿鄔莉卡)的輔導員。她的漢語水準有限,要聽明白朱德熙、林燾先生講授的現代漢語,聽明白王力先生講授的古代漢語等等課程,是十分吃力的。我的職責是上課時坐在她旁邊,可隨時小聲提點;下課後再把課上的內容給她補補。這樣,我要集中注意力聽講,記筆記,消化老師講授的內容,給她複述,還要深入淺出。要勝任這一工作,沒有過硬的語文能力是不行的。這項工作考驗了我的中文基礎,也對我語文能力的提升大有裨益。

  北京大學中文系五年的沉浸,使我的中文基礎向廣深的方向發展。一代名師的教育,使我們在大學的殿堂裏如沐春風。王力、袁家驊、魏建功、岑麒祥、高名凱、周祖謨、朱德熙、林燾,每個名字都是一本厚重的書。他們每個人術有專攻,建立起中國語言學,使中國語言學自立於世界之林中。他們關心國家語言文字規範化、標準化的建設,推廣普通話、簡化漢字、制定並推行《漢語拼音方案》,為國家的一統,民族的凝聚作出了巨大的貢獻。我和我的同學們有幸受到他們的教育,道德文章,受益一生。

  在北大,四年級時要寫學年論文,我的題目是〈趙歧注《孟子》研究〉,古常宏先生指導;五年級時要寫畢業論文,我的題目是〈段注《說文》關於詞義變遷的研究〉,王力先生指導。這種寫作已經要求我們閱讀大量前人文章,分析歸納學習前人文章的成果,提出自己的看法。記得為了寫好畢業論文,不斷出入燕南園60號王力先生的住宅小樓,在王力先生悉心指導下,取得良好的成績。

  北大中文系五年的栽培,使我1963年又順理成章地考上了山東大學中文系古代漢語研究生,那是國家正式招考研究生的第一年。我報考的導師是殷孟倫先生,黃侃先生的閉門弟子,章黃學派的嫡傳。殷孟倫先生主授我訓詁學之外,他還邀請了殷煥先先生教我詩經音韻,蔣維崧先生教我段玉裁注說文解字,周遲明先生教我古代漢語語法。此外,還有一位俄語老師、一位日語老師教我俄語、日語,當時研究生一定要通過兩門外語才能畢業。六位老師教我一個學生,正如我前文所說,我的福氣何其大﹗我系統地接受了古代中國語文教育及外語教育,中文基礎又進一步向廣深開拓發展。

  研究生學習期間,自學的時間較大學多,每位老師每週或半月授課一次,引導我思考問題、發現問題,鼓勵我在學習中提出問題、提出看法。那段學習覺得很艱苦,閱讀古書要斷句,抄卡片,寫心得。比如,學段注說文,要從段注中整理文字六書的規律、詞義的引申假借,詞義的擴大縮小轉移,總結出段注的成就。清代的小學家皓首窮經,閱讀歷史典籍的數量令我們望其項背。他們敢說,在某朝某代某書中所用的詞的意義比原義增添了某義,學富五車,淵博至極。通過學習,我認識到傳統的中國語言文字學,其中的知識我們今天還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,我們可探究的天地實在是太廣闊了﹗

  從我自身二十年來受教育的過程看,中國語文教學有着優良的傳統。我們的語文教學順應時代的需要,不斷改革更新是一定需要的,但有些傳統亦是必須繼承的。比如,六年小學階段,三千多常用字的基礎非打好不可。無論是集中識字、分散識字、注音識字提前讀寫,各種教法可依教師所需儘量發揮,我們要看的是結果。每個漢字都是形音義的結合體,寫出來成為構詞的單音節語素,有了字、語素的基礎,掌握詞就不困難了。詞匯豐富了,才能準確、生動地表情達意。

  中學語文教學中,聽說讀寫四條線是綜合表現在每一堂課裏的。教師的傳授和學生的訓練是相輔相成的。教師要將自己豐富的中國語文知識傳授給學生,這是前提,學生沒有廣博的知識為底子,何談啟發式教學?讓學生多讀多寫這千年的傳統,至今也是真理。學習中文,不可能一口吃成個胖子,靠的是日積月累,沒有一蹴而就的快捷方式。


(本文原刊於于根元主編《中國語言生活》(電子雜誌),2011年第2期,北京:商務印書館出版。網址:www.yuyankaifa.com)